鄉關何處—不期而遇的「老地方」
文/ 梁美萍
《鄉關何處》(Out of Place)是薩依德(Edward. W. said)大半生流亡離鄉在晚年寫的回憶錄,書中追憶其長於斯的阿拉伯世界,陳述不復存在的人與地方,漂泊無依和安頓的體悟滲入字裡行間。這書是在巴黎唸書最後那年讀到的, 回港五年都擱在書架上。後來往加州上學那陣子又續看,因為是原法文版,每再讀就感悟到絲絲對巴黎的緬懷。在中大研究院的薩依德學習課堂,其學術英文版著作堆叠,比較其東方學說、 離散論述、帝國霸權言說的學術研究,《鄉關何處》僅能被視為「課外書」。但是,文字和語言從來就是文化身份認同論述的文本,若果這樣的表述工具獲得是包涵了文本交流的原語境和在地的生活經驗,我閱讀《鄉關何處》的多重體驗, 相信也在閱讀我的自身多重成長,「鄉關何處」 漸漸成為命題投射在我創作的過程。
如此的創作過程,還斷續的滲進許多創作駐留計劃的「他方」(elsewhere) 酵素。最初的創作交流以歐美為駐留面向,尤其以重要城市做為交往的平台,例如在89年後到柏林,體會的是東西德分了再合的陣痛和社會實況,那間逃亡博物館至今還給我極大的震懾。在過去半世紀由東德平民發明的各種層出不窮、妙想天開具實際效能的逃亡工具和方法,其實觸碰到的不僅是切膚的政治壓迫和解放的奴役歷史,於我更是有關「 他方」的人生深層命題,逃亡的動力,發揮了驚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實踐,寫就一段有關「他方」 的冒險和創造物。在全球化急速發展下,地方為個政別經角色的分配和地理資源自撏,相互競爭的疆域和視野已在城市之間而非僅是國家之間發生。城市化或超級城市化同步進行,創作駐留計劃作為城市文化資本早已成為國際化城市政經文化政策的發展之一,像紐約、巴黎和柏林等實行已久。相對二、三線城市要急起成為國際化文化城市,提供更優厚待遇的創作駐留計劃,吸引創意人駐留交流,阿姆斯特丹、馬德里和東京等城市漸漸亦成為駐留的熱點。
在瑞士Sierre的鄉野,尋找記憶中香港70年代的家居瑞士風景牆紙影像的原型。
近幾年,在「他方」的意識下,我反而嘗試往歐美不知名的城鎮去。在瑞士Sierre的鄉野, 尋找記憶中香港70年代的家居瑞士風景牆紙影像的原型,結果在深圳的一間平民攝影鋪的牆上 發現在瑞士窗前的同一風景,人們在瑞士風景牆紙前駐立留影,把虛幻再現「他方」小照放進口袋離去。在法國的尋常退休老人安享晚年的Marnay,是個沒有常規交通服務且極為偏僻 的鄉鎮,在那裡,我獨自佔據了唯一建造於13世紀並久無人迹的教堂,自發打掃教堂是我個把月的常規工作,在不知哪裡傳來的80年代流行樂隊ABBA的歌聲 “money…money…money” 當刻,我在收集人間天堂裡牙白的灰塵。在意大利 Civitella的城堡駐留,每天兩趟的聚餐聆聽十數位來自不同地方創作人的鄉愁,深夜在房間掛牆的十來幅古典人像巨畫陪著我研讀文獻渡過盛夏。在斯里蘭卡跟蹤並紀錄失聰的流浪漢沿火車軌踱步直至火車在他身前煞停,至今猶有餘慄。在紐約的熨斗大廈頂層懸身窗沿拍攝911後雙子大樓的遺址 Ground Zero,回家發現衣衫沾上火灰,猜想當年的餘灰寄存對樓的暗角不落人間。又或開始 在珠三角地域,體驗深圳的微縮世界之窗,放大全球熱烈慶祝六十週年國慶的魔幻寫實……,這裡或那裡,地域的概念和心理游離,都一一轉換成創作的內容和題目: 長久收集的不同族群頭髮、行旅中的sickness bags、被丟棄的酒樓龍鳳掛飾、不同旅館房間的掛畫等等,都在展場中為「地方」 下註腳。澳門呢?總不像香港般來去匆匆,急不來的,和內地旅客渡海悠然上岸的小島,有我母親生活半輩子的記憶,究竟澳門是個怎樣的「他方」?
在斯里蘭卡駐留跟蹤並紀錄失聰的沿火車軌無目的踱步流浪漢。
十多年創作的駐留經驗,到外邊去就相對使裡邊的概念產生,二元辯證無疑豐富時空、身份文化置換的省思,同時,個人的知識、直覺和創意之間的交互運用常常在駐留的當下湧現,最終還是收納在導引創作的檢索庫裡。然而,我最終或是最近惦念的是那裡都不想去了,行旅就在自家地方開始。一個不離家的計劃,在老人院、精神病院、醫院、長生店、監獄進行與尋常人家的駐留。留下來,嗅著、觸著、聽著、看著、閑話著的其實是自己未來的漫長駐留,下輩子就在自己的「地方」歇著也好駐留也好,是不是創作已經不再重要,是不是有關藝術亦沒有所謂。總有誰與誰都會不期而遇的「老地方」,它自會給自身一個註腳,也許一個留白。
在法國Marnay,不知哪裡傳來的ABBA的歌聲“money…money…money” 當刻,我在收集人間天堂裡牙白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