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做展覽 馬來西亞
文:楊冠瑩
相片提供
楊兩興:照片取自PublikArt 面子書
章永佳:張敏華攝
周盈貞和李嘉霓:主辦方及受訪者提供
近年,文化藝術活動在澳門這座小城愈發多姿多彩,早已有別於昔日藝術工作者缺乏表達平台,辦藝術活動需要以「打遊擊」的方法來找展演場地的狀況。要舉辦藝術文化活動,不再是那麼困難的事。然而,當一件事情越來越容易做到,就很容易忽略了「為什麼要做?」這個明明在最初應該要想到的基本問題。
展覽只是展示?
現在是網絡普及甚至可以說網絡是新生代「必需品」的世代,在網上散佈資訊難度低、速度快、廣度大。如果任何人希望展示作品或想法,相信能夠透過廣無邊際的虛擬空間來滿足,就算是三維的作品,以目前虛擬實境的進度來看,也不再是困難的事。
上一期的牛雜,主題是藝術空間,當中紀錄了「藝術空間進化論」論壇上的幾位藝術空間代表所提到對虛擬空間的看法。即使虛擬空間有其便捷的功能和有待發掘的用途,又儘管各位代表並沒有明確指出實體空間的優勢,然而卻一致認為實體空間有其特殊的魅力。以上種種也許可以看作(實體)展覽除了展示,也存在著其他意義的初步論證。
展覽從概念到呈現,(比較理想的情況是)需要藝術家和策展人相輔相成。故此,此篇訪問結合了幾位馬來西亞的策展人和藝術家,以各自的身分表達他們對展覽的看法。
章永佳 藝術家 繪畫
我是來自馬來西亞吉隆坡的章永佳,1996年畢業於馬來西亞藝術學院美術系。曾參加日本福岡三年展、橫濱美術館+熊本美術館「歡迎來到叢林」及法國里昂當代美術館「公海」等國際展覽;也曾被邀往印度、韓國、日本、台灣等地參與藝術駐場;在2011年入圍新加坡亞太藝術大獎(Signature Art Prize)決審。
我接受的是專業繪畫訓練,我的思考方式像畫家,但我的創作方式並不像畫家。除了借繪畫反芻個人經驗,我更著重思考繪畫材料到底是由甚麼製作而成,也思索各種材料本身的象徵意義。我在日常生活的經驗裏尋找材料,像從我個人或他人日常食物殘留下來的骨頭、貝殼以及丟棄的東西。我運用不起眼的日常用品,不過卻強調材質的精神性。因為我關注的主題是人與日常的對話,這包括了「一個人」的文化背景及生命歷程所揉和而成的日常。
我透過一種刻意的緩慢且獨自完成的創作過程,來平衡目前快速旋轉的生活步調以及龐大消費/耗的生活方式。由於這種創作理念,我強調手工,我希望以自己的雙手慢慢地、漸漸地把日常物件轉化/換,讓它們擁有第二人生(Second life),讓它們重生(Rebirth),成為可促使人凝視、沉思進而反省的藝術品。人們或許透過它們可看見投射其中的希望、慾望及恐懼等。
你覺得展覽是?
對於我,展覽是一個讓藝術作品展示的有機空間。在一個有所限制的實體空間裏,在視覺上具體地呈現及表達藝術家或策展人所累積的想法及感受,而觀眾以直面的方式與藝術品對話,並在展場裏產生有機的組合理解。尤其是一個主題性的展覽,是一個讓思想及觀念得以多面向提出,進而有所討論、爭論及評論的平台。無論如何,不管是身為展覽者還是觀賞者,目前最令我滿意的展覽還是藝術家的個展,因為個展往往得以較整體展示出一名藝術家生命歷程中的思維及情愫,甚至在明顯地透露出其優缺點之際,更能體會到藝術的人性化。
當藝術持續地演變時,展覽的方式亦然。城市不同地區的中產階級化(Gentrification)曾促使許多大小藝術空間成立,讓大眾較易接觸藝術展覽進而對藝術有更大的接受度,這樣的城市曾被視為藝術家的沃土。矛盾的是,這同時導致地價、物價、社會人口結構的變動,最終也驅使許多藝術家離開城市。因此,其他形式的展覽方式出現了,尤其是網絡。我記得曾有段時間,在吉隆坡可輕易地找到免費的展示空間,如今這是越來越艱難的。
今年參與的展覽
今年2月我在日本東京Art-U room舉辦了個展「水象」(Body of Water),以黑白油畫來表達馬來西亞的濕度,以及種種有關水的自然環境是如何影響這片土地上人們的過去與現在。
周盈貞 藝術家 錄像裝置
我是周盈貞(Okuilala),來自馬來西亞檳城,新媒體畢業。我父親的家族說英語,母親說華語,我就讀華文學校,從小卻偏向閱讀英語書本,目前也主要以英語寫作。以華人身分來說,我的背景和語言可能不算「標準」。故此,華人這個身分曾經讓我很疑惑。然而就像馬來西亞這個國家,她是個多種族社會,本身就是各種語言和文化的大熔爐。同時作為一個國際城巿,外來者和外來文化也一直在此流動。我成長在文化如此豐富的地方,無論是英語、華語、福建話,其實都是代表著我自己和馬來西亞的文化。在赴吉隆坡讀大學時,這些感受和反思對我影響非常大,更使我關注身份(Identities)和遷移(Migration)等命題,並透過創作進行溝通,透過作品產生對話。
你覺得展覽是?
我的作品偏向與他人共同完成。獨自創作是一個「人」,可以隨心所欲;當和另一方合作,就是兩個人—「从」(從),這樣的關係需要溝通妥協,同時產生對話;而展覽是把兩個「人」的對話,傳達給第三個「人」,也就是「众」(眾)。第三個「人」不只是觀眾,也包括了展覽和空間本身,因為有了第三方的觀看,出現了新的觀點,並讓對話持續。
今年參與的展覽
今年九月我參與了日本的Saitama Triennale 2016,作品名稱是「Adapu-teishonアダプテーション」,是來自英文Adaptation(適應)的片假名(註)。日語中也有漢字「適応」,但那在日本是使之同一化的意思,日本是一個單一民族特色的地方,對於外來者,日本人要求他們「成為」日本人,也就是所謂的「適応」。然而,我認為每個人乃至每個文化,有其獨特之處,難以替代。就像把英文Adaptation翻譯成片假名アダプテーション,再把アダプテーション寫成日文的羅馬拼音Adapu-teishon,它長得很像英文,但可能英語使用者也認不出它是Adaptation。語言尚是如此,更何況是文化。
作品是錄像裝置,在一個日式房間裡,鋪著在日本最普遍不過的榻榻米,但仔細一看,榻榻米的「縁」(邊緣)是用各式各樣的布製成,它們來自不同的人和地方,展現各種民族特色。作品中榻榻米代表日本文化,「縁」代表外來文化,文化融入,但不「適応」其中,因為文化以至每個獨立個體,都有自己的邊緣。
註:片假名,是日語中表音符號(音節文字)的一種。書寫外來語、外國人或地方名、專有名詞等情況下使用。
楊兩興 策展人
我是學美術出身,在馬來西亞就讀版畫系畢業。一開始的想法大概是當個畫家、藝術家,並沒有很關心社會。後來在藝術學院求學時期,發現本地的藝術圈很不活躍,與鄰近地區如新加坡、印尼、泰國相形之下,顯得頗為落後,處於一個相當被動和被遺忘的處境。當時為了想推動藝術,就開始辦藝術節,然而受眾大部分是圈內人,一般群眾只佔少數。當中覺醒到的是,如果你跟土地和群眾沒有連結的話,這樣的藝術沒有意思。我認為藝術還有更多的可能,因此開始探討藝術與人和土地的關係和連結,開始對社會議題感興趣。當然,社會議題很廣,而我會花比較多的時間在人文、社區和少數人的權益上。另外也包括人文歷史的部分,馬來亞西面臨一個情況,在我們的角度來看,執政者正把原本的歷史用另一種詮釋去傳達他們認為正確的歷史訊息。尤其是馬來西亞華人一直被國家認為是二等公民或外來者的狀況下,會常思考為什麼我們對國家的認同需要被質疑。
所以我們在做社區計劃時,會特別著重於口述歷史,同時收集當地老照片和故事,也繪製地圖,之後把這些歷史資料在社區裡面展出。馬來西亞獨立將近六十年,在建國時,華族和印度族也跟馬來族(馬來西亞三大種族)一樣為國家付出和犠牲。但書寫歷史時,(比起馬來同胞)其他種族同胞的貢獻是缺失的部分。因此保存被忽略的歷史非常重要。
你覺得展覽是?
我比較喜歡的展覽形式是參觀者可以參與的,可以互動的。像是我們的社區計劃,走進社區,把社區裡的閒置空間重新改頭換面成展覽空間,然後將收集回來的歷史資料和居民使用過的物品放在展覽空間。同時這個展覽是持續性的,社區居民可以針對展出的史料提供意見,像是如果他們認出老相片的人物地點,就可以幫我們增加展場的史料;他們可以把家裡適合展示的物品帶到展覽空間;有些居民對某個年代的街道面貌很有印象,可以畫出來。這就是互動性高的,大眾可以參與的展覽。這個展場是一直在變動的,直到展覽結束那天到來以前,每天來到展場都會有一些變化,這是我認為非常理想的展覽形式。當然,這樣的方式確實很耗時間和人力,但如果以後還有機會,我還是很希望可以這麼做。對我來說,策展是從構思到整個過程;而完整的展覽則應該包括整個製作、呈現和觀眾參與的過程。
今年策劃的展覽
今年參與策劃了一項由Lab DNA管理的公共藝術計劃「PublikArt」,由Khazanah Nasional(馬來西亞的國庫控股)支援。旨在增加Iskandar Puteri(馬來西亞南部地方名)的文化活力。
李嘉霓 策展人
我畢業於國立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就學時期開始策展活動,也參與一些藝術計劃。回國後,在2014年參與了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RUN & LEARN: New Curatorial Constellation 交流計劃,並在檳城喬治市的老社區推動長達半年的「藝寫市跡」藝術家駐村計劃。隔年邀請並為台灣當代藝術中心藝術家王德瑜策劃了「相信你的感覺」個展。
由於是美術系出身,目前一般以視覺藝術相關的展覽為主。回馬後由於接觸很多在地古蹟文化相關計劃,也希望可以嘗試用視覺藝術去說故事,同時期許自己可以用更寬闊的視角去回看在地的文化、傳統、儀式等,也提供更寬闊的視角給觀眾。
目前在策展時比較傾向能夠連結觀眾與藝術作品,尤其希望吸引較少觀展習慣的觀眾。期望透過展覽,藝術家或作品能夠引起大眾好奇,與之建立連結,進而促成對話的機會。這樣的對話可能是與自己對話或與作品對話或是產生其他對話的可能。至於展覽的主題方向、創作媒介和空間並不是我主要的考量,目前沒有固定的做法,也希望嘗試更多可能。
你覺得展覽是?
在學習和實踐策展的過程中,我發現展覽可以作為一種態度/形式/行動的可能。展覽不應該只限於展示、呈現和表達,而是可以成為一種形成「眾」的空間,可以自由對話溝通的場域,可以讓個體或意識上的各種差異與觀點在這裡相見,重新被詮釋。在檳城策展時一直觀察觀眾,漸漸意識到展覽甚至可能成為釋放、解放自己的場域。大環境的壓迫無法獲得呼吸的狀態,使得一些觀眾來到展場尤其是藝術相關的展覽,會如同找到出口一樣,身體自然得到宣洩舒展。
今年策劃的展覽
今年有參與策劃的是和一個NGO合作的happymove「農耕光盤」的成果展。「農耕光盤」計劃透過在學校推動光盤行動和菜園農耕活動,讓學生在實踐中認識食物安全、環保等課題,提倡愛惜食物。學生在成果展裡展示自己的創意記錄小本子,也在展場和大家分享學習心得。
港澳臺地區對於東南亞各國,除了新加坡較有認識,大多是霧裡看花,印象片面。期望這篇訪問能使澳門對鄰近地區的藝術文化有更多了解,從中發現兩地的相似和相異之處。
馬來西亞的民間團體舉辦藝術活動,一般不受政府資助,主辦方需要自己籌錢,例如找基金會或企業資助。當地的獨立藝術空間,主要靠成員湊合營運經費。因此,在資源短缺的環境底下,舉辦藝術活動和經營空間都不是容易的事。然而,正因為如此困難,於是也讓人必需清楚自己為甚麼做和要怎麼做,不斷反思和改進。
對於創作者,創作也許是個人的事,然而展覽卻是關乎大眾的事。尤其是在藝術文化不夠普及的地區,即使缺乏思考的藝術展出也可能在無形中影響了公眾對藝術的印象、社會的觀察,甚至人生的理解。職是之故,藝術家所能體現的社會責任和藝術創作的社會價值是否需要作出重新審視?無論如何,策展人和藝術家必需自覺到,藝術作為一種精神現象,對於社會具有相當的影響力,身在藝術領域的一份子,我們應該把握甚至慎用這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