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看重創作的過程而非結果——訪藝術家吳方洲
文:郝元春
相片由吳方洲提供
跟方洲約在他工作的澳門藝術博物館裡,此時樓層中正在裝修,為了找到一個較為安靜及沒有異味的地方和我談話,他上上下下尋個來回,只為了有個合適的空間,頗認真的樣子。而這次訪問中我還看到了他更嚴謹的態度,這位跨媒體藝術家身上深藏著澎湃感性以及一種研究者姿態般的纖細理性。
選擇做行為藝術某程度關乎自身性格
訪問時當下澳門舊法院還正在展出《以身觀身――中國行為藝術文獻展》和《行為跨介四人聯展》,策展人吳方洲毫無疑問是澳門的行為藝術的代表人物。
作為澳門視覺藝術學院(澳門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的前身)視覺藝術系的第一屆學生,學生時代的他參與了幾乎所有的藝術類課程的學習,一直都著重在繪畫的部分。而隨著對當代藝術史的瞭解,觀念藝術,行為藝術的出現,讓他十分著迷。「一方面跟自己的興趣有關,也關乎自己的性格。行為藝術中的那些非傳統,注重過程以及強調個人化,反對一切制式標準,這些觀念對我來講是非常吸引的,自然好想嘗試去做。」行為藝術反叛嗎?我想每種藝術都有種順應自然的本性,加上興奮、天賦,其實都是在遵循自我,把藏在內心深處的那個自己尋找出來。
澳門雖小,但也不缺乏藝術環境的養成,各類藝術社團的形成。但行為藝術在澳門是個到現在都非常稀有的藝術媒介,從事的人極少之外,本土也似乎沒有培育這方面的環境土壤。方洲倒是覺得其實澳門有不少演藝或者劇場表演方面的人才,都有互相借鑒學習的機會。 1995 年開始,吳方洲在石頭公社(澳門的一個 多媒體劇場藝術社團)做一些小型的舞蹈劇場的客串演出,當時對他來講,這是一種比較接近行為藝術的表演方式。「譬如整個舞蹈劇場裡有一段需要我出場做一些動作的,或者穿著一些特定的服飾在地上爬來爬去等。這些不需要長期訓練,不要什麼技巧的,我直接用身體就可以表演。」
在很多藝術領域裡,講到一些觀念或者歷史進程,都是相互影響的。包括這些舞蹈劇場表演,裡面有好多元素都結合了一些當代藝術的觀念。這些小型的表演經驗為他日後做正式的行為表演奠定了一定的基礎,而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表演已經受到了小劇場表演風格的影響,他起了個名字稱為「行為劇場」。這種直接而且極富個人觀念的藝術表達方式已經在他心中紮根了。
在過程中學習,在行為中累積經驗
2001 年,吳方舟被邀請參加「第八屆日本國 際行為藝術節」以及「韓國國際行為藝術節」,那年做了第一次正式公開的行為表演。在日本巡迴表演的京都站中,他穿著一條白色襪褲(這樣的造型也延續到他之後的眾多表演中),在播放著歌頌毛澤東歌曲的背景中用墨汁洗腳(將白洗黑),洗頭(越洗越黑),寓意諷刺那個洶湧失控的中國年代。
緊接著,在台北、首爾、北京、成都等城市的各類行為藝術節上都出現了他的身影。大部分表演他都用裸體的方式呈現。隨著參與越來越多的國際性行為表演的節目,除了交流學習,豐富了表演經驗,認識到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個人的知名度也逐漸打開。「基本上,我在行為表演這方面的學習一直沒有停過。除了前期的學術理論、劇場演出、工作坊、正式的行為表演等,這些都令我對行為藝術的認知更豐富了。」
倒、顛(2006)(NIPAF 日本國際行為藝術節)
芭比與我 2001 首爾(韓國)
藉由行為探討性別與性
行為創作離不開對周圍的生活型態和社會意識的敏銳覺察,方洲的行為作品除了反映自己對於社會環境與自身城市文化背景下的思考,他提到了自己在多數作品中對性別與性的探討,一種他對自己內部精神狀態的一次次提問。
同樣在2001 年東京表演的行為作品《和日本女孩一起洗澡》中,他坐在寫有在場女觀眾姓名紙條的浴盆中,用其擦拭身體,他這樣形容:「最終能和日本女孩的名字一起洗澡,也算是一種安慰。」在我看來,這個作品既呈現了不同文化滲透影響下的一種現象,也反映出在這種文化之下男性無聊的悲哀以及社會對女性身份定位的一種思考。
在他的行為創作中,芭比娃娃、女生校服或絲襪這些元素的運用也很常見,比如在韓國行為藝術節上的《芭比與我》,讓一眾金髮美女的 芭比圍觀他洗腳;2006 年在北京大道現場藝術節中,他又穿上「招牌」白色連褲絲襪,赤裸上身,在掛著滿是芭比娃娃的紅色佈景中表演,前方紅色的幕布上寫著「如果你愛我就把糖吃了,然後拿紙團扔向我」;又或者在成都的行為表演《顛、倒》中出現的校服女生,以及他自己在葡京門口身穿女子校服與金豬的合照(行為攝影)等,都很尖銳的涉及性別範疇。「我可以告訴你,我完全不介意穿絲襪穿校服。或者這是我自己問自己的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會對性別有這樣一種量級化的取態。」方洲對自己的行為有這樣的考量,以及還在不斷的思索當中。
策劃展覽,搭建行為藝術的多元展示平台
方洲除了累積自身的創作表演經驗,在不斷外出參展中也用心觀摩整個行為藝術項目策 劃過程,慢慢醞釀著自己的一些想法。「 2005 年對我來說是個比較好和成熟的時期。」這年開始,方洲以策展人的身份策劃了牛房倉庫的 《MIPAF 澳門國際行為藝術節》,同年也開始 參與策劃澳門藝術博物館《以身觀身》的行為藝術文獻展的項目。
MIPAF 現在已經是牛房倉庫的重要活動之一, 每年都會邀請世界各地的行為藝術家來澳門交流表演,在澳門毫無行為藝術背景的環境下,這個活動成了一個很好的平台,無論是對外地的藝術家,或者對本地的藝術愛好者,都打開了一扇門,讓更多的人參與進來,瞭解行為藝術;而對於藝術家來說,通過行為藝術探討多面向的社會生活型態,個人的精神型態,以當代藝術的語境進行了一場又一場的行為盛宴。
而《以身觀身》這個文獻展的項目現在也已成為一個對中國甚至整個華語世界頗有影響力和推動力的行為藝術文獻展。在行為藝術人才青黃不接的大環境下,無論出於對行為藝術或當代藝術的交流研究,又或者對這種藝術媒介的資料整理,《以身觀身》是個紮實的平台。而用「文獻展」的方式,是一種必然,不僅對行為表演現場過程有詳細的紀錄,即時沒能在現場觀看,也可通過文字、相片、錄像等資料做進一步瞭解,同時這些資料也對後人在藝術史的歷史長河中,研究不同時期行為藝術的面貌有著重要的作用,帶有傳承的意味。
行為表演不是隨便即興
這次談話讓對行為藝術瞭解並不多的我也有了新的發現,抱著學習的心態,也提問了方洲不少的問題。雖然大眾覺得行為藝術看上去很難理解,又隨性自由,之前還覺得藝術家都無法預測下一秒發生的事情,好像一切都是隨機發生的那樣。但事實卻大相逕庭。每一位行為藝術家在做表演之前都要很理性的做方案,不是隨便即興,而是在可控的範圍內做即興表演。演出之前,藝術家要跟主辦方提交方案,比如需不需要投影,需不需要道具等,都要寫得清清楚楚,而且要對整個表演的過程有詳細的描述,比如幾分鐘的時候要大概做什麼表演,進什麼音樂,燈光如何配合等。要預計最後的效果。
除此之外,行為藝術之所以跟其他類型的表演藝術不同,其中有一點是因為拒絕排練。因為一排練就有了技術訓練的成份,行為說的是觀念,而不是反覆排練過的結果。藝術家要懂得如何拿捏現場的氣氛情況,環境的把握等。整個過程其實非常嚴謹,而這也是一般觀眾看不到的。
吹沙(2006)(澳門)
2007 年澳門龍第二屆澳門國際現場行為藝術節
繪畫是一種治療和淨化
身為一位跨媒體的當代藝術家,觀念先行是當代藝術創作的重要核心,無論是行為藝術還是其他藝術媒介,都多少帶有這種色彩。所以無論是他的繪畫還是攝影等表達,好像都與行為藝術有一脈相承的氣質,注重在創作的過程中思考,挖掘藝術的本質。
行為藝術強調是過程,那畫畫注重的是結果。這種「結果」是需要某種程度的理性參與才可以出現,但對他來說,他拋去了這個理性的部分,毫不在意結果,遵循自己最原始的感受,只享受在過程中。如果說行為藝術因為要和觀眾溝通,這個「過程」變得很重要;那麼在他的繪畫中是因為要和自己溝通,這「過程」便也顯得相當重要了。
「我一點也不在乎這個結果的,我只要一直畫畫這個過程,所以常常會畫過頭,這某種程度是一種治療和淨化的過程,洗淨我內心的一些陰暗面」方洲這樣說道。
去年6月,方洲在澳門也舉辦了他的個人畫展 《潛藏.抽象 》,展出作品的數量非常多,年 代跨度也較大,由 90 年代直到近期的作品都 有。他的繪畫風格抽象,用色大膽,如果說藝術探討是人的本質,那麼在我看來他的畫完全體現了這種本質,一種無序的,無相的本質。我看到的猶如他在紙上做了一場繪畫的「行為」表演,感受到一種噴湧而出的巨大能量。
理解行為藝術需要增強瞭解和信任
當代藝術,尤其是行為藝術普遍強調個人觀念,有種顛覆性和不妥協性,欲展現的藝術性顯然已經不在傳統的審美範圍內,美感不是評判的準則,其實更有深層的哲學意味。然而,某程度來講,對大部分普通觀眾依然有一定的觀賞困難,而對行為藝術的誤解也是普遍存在的。當我問起,方洲倒是很坦然,「當公眾對這件事瞭解不多,缺少溝通的情況下,這個誤解是必然存在的。這都是一種事物發展過程當中會遇到的,對我來說是很正常的。當對這門藝術的認識多了,對這個藝術家的瞭解多了,彼此間互相信任的程度就會增加,那麼負面的東西會慢慢減少,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欣賞。」
而在當代藝術範圍裡,大部分藝術家講的是一個現象,是作為一個事件來講,而不是一個 point,或許觀眾在觀看作品的時候,可能 要放在一個比較宏觀的藝術史的角度去欣賞,會更容易瞭解藝術家為什麼要這樣做,同時也會有更理性的態度去對待。
行為藝術的無限可能
說起行為藝術的未來,方洲坦言沒有人也無法知道它最終會發展成什麼樣子,行為藝術其實可以和很多藝術媒介做結合,可以跟裝置、 聲音、影像…有無限的可能性。而他在2009 年暫停行為表演之後,一直有拍攝影片的想法,他稱之為「行為電影」。或許多年的策展經驗早已讓他站在一個統籌者、導演的身份去執行和控制整個項目。對他來講,沒有一個特定的創作媒介,都只是一種表現方式。用行為去解決問題,用繪畫去解決問題,又或者用影像去解決問題等等。他嘗試許多方式,不是為了要完成那作品,而是要嘗試到最後。畢竟過程比結果重要多了。
談了一個下午,方洲略顯疲態,最後淡淡的說出一句「其實都是近五年來才去想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一些生活上的變化也令我去思考這些。」是的,生活造就了每個人,發掘過程是生活的一部份,也不放過每個發現自我的過程。而這所有的經歷將成為你想法的一部份,而創作集合了這些想法,通過各種表達讓人得以專注,讓人得到力量和方向,成了一種途徑去瞭解我們是什麼,藝術又是什麼,我們與世界甚至是宇宙間的關係。或許聽上去空泛又沒有實際意義,但這趟追求無為的旅程將永遠沒有盡頭。
盛世危言(2009)(澳門)
吳方洲,1968年出生於浙江,1984年移居澳門。1990至1997年進修於澳門視覺藝術學院及澳門理工學院的現代繪畫、攝影、版畫等課程。後於澳門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視覺藝術系油畫專業」學士畢業;廣州美術學院「現當代藝術創作及研究」碩士畢業。澳門國際現場行為藝術節(MIPAF)策展人。現任媒體藝術家,自1990年起參加國內外聯展近百次,創作媒介包括油畫、版畫、觀念攝影、行為藝術、錄像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