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其實就是一種生活方式──專訪社群藝術家楊秀卓
文:Mr.海
攝影:施援程及由楊秀卓提供
留著一頭銀白色長髮束著馬尾退而不休的香港社群藝術家楊秀卓那天要求我戴上全黑眼罩,我和幾位觸感藝術工作坊的學員們於是在暫時失去視覺下被他帶到陌生的社區在黑暗的國度裡漫遊,他企圖透過這樣的方式引領我們直接感受和了解視障人士的世界和真實生活。作為採訪者的我,其實可以不參與這個速成體驗的,而且我多年前曾看過香港十大傑出青年莊陳的著作《我看不見,但⋯⋯》,對失明人士所要面對的真實世界甚至他們的內心世界並非毫無了解,但我還是主動要求這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導師讓我加入一起參與,索性趁著這個機會實實在在地親身體驗一下。失去視覺後的我們隨即也失去了方向感,只能憑著自己的肢體、聽覺和觸覺去探索這趟漆黑旅程。事後我們甚至發現很多原來不曾注意的細節忽然都一一被察覺到了,聽覺在沒有視覺干擾下變得更為專注而敏銳,安全意識亦讓我們每走一步路都格外小心。其實只要用心去感受,就會發現更多細節,恢復視覺後更明白到真實世界和想像世界其實存在著很大的落差。
楊秀卓:畢業於香港大港藝術系。曾於八、九十年代是一名活躍的藝術家。人到中年,返回大學讀書。然後投身視藝教育十八年。一直把持著「藝術介入社會」的信念,由創作到教學,相信藝術可以改變世界。現已退休,但教學熱誠未減,仍參予多項與藝術教育有關的活動。
楊秀卓作品:heads acrylic / 2006 / 4' x 8'
很多人可能搞不清楚社區藝術或社群藝術到底和一般的藝術有什麼不同?兩者的魅力和功能性又在哪裡?楊老師耐心地跟我解釋社區藝術的特點在於藝術家或其藝術創作要和社區有連結,而且這些連結不是從天而降一次性的,是可以持續發展的,同時也強調藝術家和社區居民間的互動,作品或活動最終能否為社區帶來積極正面的作用進而達成改善社區的目的尤其重要。社群藝術則可以說是由社區藝術細化後衍生出來的,社群藝術顧名思義就是針對某些社群的藝術,比如針對視障人士而設的觸感藝術就是社群藝術的一種。觸感藝術讓視障人士可以透過觸摸感受作品的姿態、質感、肌理、溫度等誘發想像力,從而走進藝術的世界,延伸思考或反思生活,而它的美學正正就在於可以啟動無限可能的想像力。楊秀卓就是應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之邀請,前來澳門開辦並教導觸感藝術工作坊的。
楊秀卓在專訪期間跟我提到,年輕時並不喜歡自己土生土長的香港,當年他覺得在這座城市不但人文氣息非常糟糕,而且在這裡生活的人大多都很功利無趣,文化生活沒有生氣,藝術方面更是異常貧乏。所以他那時候總是盼望著自己可以早日離開香港,後來有一天他真的背起了行囊,懷著逃離香港的心情到歐洲流浪了一年零三個月。期間在巴黎旅居了半年,又走遍了東歐和西歐多個國家,他笑說這十五個月是他人生裡最快樂的時光,身在歐洲時他幾乎每天都瘋狂地大量接觸各種各樣的藝術,古典的、當代的、唯美的、理論的、另類的、前衛的、概念性的、後現代的,確實感到震撼和大開眼界。然而經過這樣的藝術洗禮後,我問熱愛藝術的他當時有否想過留下來在歐洲生活,他卻跟我說自己享受是享受,但其實一直無法融入當地的生活,而且他心裡明白這並不只是由於語言障礙或文化差異而造成的,他清楚知道自己的根不在那片土地上,所以不管他如何努力去適應或企圖更貼近當地人的生活文化,他感覺還是無法輕易建立連結,眼前所見美好是美好,但他的生活卻總是過得虛而不實,然後他竟然開始想念起那個曾被自己憎恨和討厭的香港。
回到香港後他變得很愛香港,,早期白天從事會計工作,晚上邊進修藝術課程邊進行創作,期間還發表了不少蠻具爭議性的作品。後來索性辭掉會計工作,專注創作和藝術教育,三十九歲那年他更進入港大修讀藝術與比較文學,四十三歲到粉嶺一間中學擔任視藝科老師,一教就是十八年。其實早在教育生涯以前,他就是一位藝術家,舉凡油畫、雕塑、裝置藝術、行為藝術都有涉獵,並以藝術批判社會而被廣泛認知,同時他亦是積極的社會運動參與者。當我問起他,當初是懷著什麼心情和信念從事這些工作以及當中有什麼苦與樂時,一直相信藝術可以改變社會的他跟我說,自己從來就不覺得苦,相反能夠把自己所相信的事情做出來,藉著藝術改變生命,再讓生命改變世界,這些都是再美好不過的事情,也是他最大的收獲,而且比什麼都還要可貴,過程中自然也能充滿喜樂地活出自己。
他這麼麼多年來一直走在藝術的道路上默默努力,不過年輕時當了十多年藝術家後,他慢慢意識到企圖透過作品改變社會以至改變世界,其實並沒有想像中容易,而他自己所處身的社會不但沒有變得更好,而且感覺還變得更糟,這讓他有種無力感。失意沮喪是難免的,然而每當他回想在歐洲旅行時,看到很多傑出優秀的社區藝術家,那些偉大的作品被廣泛地高度關注和肯定時,看到那些作品和企劃如何為他們的社區帶來改善,他知道自己並不孤獨,那些國家的社區藝術乃至社群藝術之所以能夠如此普及和受到肯定,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人家過去必然努力耕耘了很多年才能開出稱心的花朵來。香港這裡的社群藝術才剛起步不久,怎麼能夠輕易抱怨未成氣候呢?再說,他當初想要改善社會的本意和美善之心並沒有減退,他反而很早就覺悟到唯有先透過教育改變了人,才有機會改變社會,這就是為何當時已經中年的他會選擇由藝術家轉型變成教師,離開階級化的藝術館走進大眾化的教室去繼續他的「革命」。
他過去曾發表過不少具爭議性和社會批判的作 品,比如比較膾炙人口的作品,是 1987 年的行 為藝術《人與籠 》——藝術家自囚四十八小時,作為香港和個人處境的比喻。在他的個人觀念裡,他向來認為作品的社會意識尤其重要,所以他的美學往往包含了社會批判與控訴、政治意識等多重功能。能夠為社群以至社會帶來改善與幫助的作品,都會是有價值的好作品。我問他對藝術和時間的關係有何看法時,他卻說自己沒有去多想這些,但他卻不太認同傑出的藝術作品就是永恆的,覺得沒有必要去把一些藝術家的作品神性化。
林美意《母愛的聯想》
楊冠瑩《熱帶風情下午茶》(澳門)
范世康《風》(澳門)
葉鳳桃《生命》
風盒子成員與參加觸感藝術工作坊的學員一起參加「第三屆香港觸感藝術節」展覽開幕式,今年展出場地大作品多,除了作品可以模外,有些還可以聽及嗅。
我問他過去策劃過什麼社群藝術活動讓他印象最深刻難忘,他說多年前香港電台曾找他做過一個藝術計劃,要求他帶領並教導二十四位不同能力的弱能人士共同創作一幅巨型作品,學員包括智障人士、自閉症患者、唐氏綜合症患者、聾啞人士、肢體障礙者、腦麻痺患者等多種不同身心功能障礙人士,他想了很久才想到一個巧妙的方法,他分別發給每個學員相同尺寸大小的木板,然後指導他們利用版畫轆把不同顏色的乳膠彩直接壓在木板上,結果每個學員按照各自獨特的審美和深淺不一的力度和用色,壓出了層層疊疊的色塊,而每小塊獨一無二自成一體的作品,最終經導師悉心合拼成一個完整作品後,整體效果卻出奇地協調融合,各種差異之間彼此交互碰擊出來的色彩之美,更是出乎他的意料,這個藝術作品至今一直被放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裡,它有著和諧共融的象徵意義。
每次專訪時我幾乎都必然會問受訪者一些很本質的問題,比如我會問藝術家什麼是藝術?問攝影家什麼樣的照片才是好照片?問設計師什麼設計才是好設計?這次我也不例外,當我問楊秀卓美重不重要以及藝術的本質是什麼時,他想了一下然後一臉從容的跟我說:「生活中的美固然重要,但美不是衡量藝術作品好壞的唯一標準。而有關藝術,我先不談論本質,但我覺得藝術其實就是一種生活方式。簡單來說,能夠對人產生關懷,已經是一種藝術生活,在這樣的前提下,做不做作品都不太重要了。」
楊秀卓作品:SARS acrylic / 2013 / 8' x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