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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寂了那麼久 ――與掬色老師喝著菜乾例湯談的話

文:劉國生

「我沉寂了那麼久。」掬色說,然後沉默。食店的伙計在幹活,收銀阿姨跟食客閒聊,廚房裡爐火和抽油煙機聲音霍霍。

我們點了一點點吃的,劉掬色老師待會兒還有晚飯之約,我們一人一碗例湯,菜乾湯,墨綠色的菜,在草綠的平民大塑膠碗內形成淺淺的旋渦,好大好大一碗,足足有一碗湯麵那麼多。

「所以當Frank(李銳奮)來找我時,我還在想:我做到嗎?我做到嗎?我做到嗎?其實談了一年多,但真正落實是在十月,他來找我。

我是感恩的,要不是他找我我都不會扯返起身,我扯返起身都不會覺得 ⋯⋯

我今早醒來,我覺得真是好,這世界多了一個展覽,而這個展覽是做得不錯的。那麼我覺得,我回到一個自己的責任和崗位上,作為一個想過有意義生活的人,都畀分自己吧。」

訪問掬色老師的過程,總讓我覺得她要說的多於我要問的。完成展覽這件事,讓她尚處於一個相當亢奮的情緒中,但這種短促的亢奮夾雜著做作品和佈展的體力透支,以及完成作品的滿足,讓她此時像一點燭火,眼神、語氣、神情,皆閃燦不定,但又帶著殘影,難以捉摸、定格。

掬色老師,1976 年年畢業於加拿大多倫多安大略美術學院(Ontario College of Art),1988 年獲得英國文化協會獎助金到皇家藝術學院進修, 1990 年取得碩士。「其實那時決定去加拿大, 我只帶了很少錢去,少到你無法相信,我帶著八十元加幣過去(笑),約莫是現在的十倍左右,即是八百元加幣左右。那個時候我很勇敢的,很多人覺得要儲到才去讀書,儲得來就沒下文了,我又不信餓得死我。」

「屋企?那麼你有志向去外邊做事不用屋企准許的吧。其實我是一個唔理咁多的人。我從很小時候就很有主見,我不用你認可要做就做。當然我不會為非作歹,只要我 believe 一件事就沒有人可以阻止我。那個年代,通常都會問你想做 artist 你想做畫家是不是想餓死呀?我十八歲說要做畫家,很天真哦,但我覺得很荒謬,世界不會餓得死人的,食飯跟做畫家有甚麼衝突呢?又不是做畫家一定要用畫來維生,我做畫家之嘛,你理得我點生?我做waitress又得, 做搬搬抬抬又得。」

1972 年,當她入讀的時候,因緣際遇,讓她遇上了安大略美術學院體制改革的時期,舊有的正規課程全部取消,新的體制卻仍在一片混沌之中,尚未成形,她自己的形容是:整間學校反轉了。沒有任何可跟隨的人、可跟隨的規定與體系,沒有任何可套在學生身上的塑模,於是她看見了在混沌之中,最壯闊、多樣、充滿可能性的精神狀態。在藝術創作的路上,你無非是,在混沌之中摸索,在空無之中找到你自己的「相」,然後將之做出來、展示出來。

我看世界的一切物象,其實也不過是心象的反映。所有存在於我們身邊,周圍的事事物物,無一不是依從我們的心智塑造出來的,從這裡開始,我們就可以認識到,當觀點超越了光線的紀錄範圍,光線去不到的地方,我們也可以去得到。又或者,在沒有光線的地方,你可以產生你的光線。

我是一個視覺作者,借助探討視覺藝術去認識我活著的世界,同時去認識我自己的力量。我創作的出發點最先是為了令自己快樂。不過學習過程又使我懂得對自己負責,我有責任做好我應該做的事。(《劉掬色:我可以在美術館外 生存》, 2002)

在安大略美術學院她帶著遊戲與質疑的態度學習版畫,在一位很好的版畫老師啟發之下,也識到傳統的版畫,是一種很優雅的價值系統,不過,她也不認為自己曾經質疑「為何一定要張張畫也一樣」的想法是錯誤,她喜歡吊詭的,喜歡反思各種藝術媒介本身,版畫、繪畫,或者裝置藝術,或者藝術,或者設計,之間的分界線,是她加以模糊,她盡情遊戲,界線與定義是她可以反思的楔子。她去學習、鑽研,或者說,去遊玩技術,而藝術本質是關於生命,而生命與生活相牽,因此她以藝術作語言,她要說出一些悖論、一些質疑與反思。提出問題才是藝術家本質應該要做的事。「你不是為別人做事,出發點是為你自己而先的。我懷疑、我不明、咁點呀?我尋找。到我找到的時候,哇!就像佛陀一樣。當佛陀突然間明白生命意義的一刻,無一定的答案,佛陀的答案都不等於所有人都適用他的答案。但當他一人發現了這個答案的時候,他就會說,哇!這個發現, 是該大家都去知道的。I know, I exist, I do. 你發現到一些甚麼都好,當那發現造成了你對一些事物或生命的信念,而這信念你覺得是那麼值得的,你透過這智識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會願意讓更多人知道的。當其他人也看到的時候,就好像打乒乓球,我打給你,你打給我,生命就是這樣一個機會。所以我對藝術的定義就是:快樂地去認識自己。你不認識自己是無法子的,你必須去認識!」

掬色所知道的掬色,要創作和教書。從婆仔屋藝術空間仍在婆仔屋的時候開始,掬色老師已經是婆仔屋藝術空間多年的老朋友,她有時候受邀辦工作坊,有時來給澳門本地的藝術家關心和鼓勵,但因為身邊最重要的人的病,她已經多年沒有「說話」,但她仍然堅持教育,她堅信需要為現在充滿教條與框框的藝術教育帶來一點點腦震盪。她將教育當成是她另一個「作品」。「我會 set 一些範圍,舉例,我會要學生選一個生果,可以是他們喜歡或討厭的。你就當作你是一個外星人,突然降落地球,你當你不認識這個生果,你要裝作是蒼蠅伏在其上,裝作是螞蟻一樣爬上去,一直鑽進去裡面看,你要盡量認識甚麼是芒果,你拍照也行、畫也行、 想像也行甚麼都行,要做好多 research,然後在 research 裡你要整合你對芒果的各種收集,形狀、香味、舌尖的感覺,drop down 的 notes, 形式、皮和汁 ⋯⋯」

她為一些學生帶來了莫大衝擊。她模糊界線,在壁壘分明的教育界之中,挑戰。有導師教卻學生不要有性格,要全面迎合市場口味,要掩蓋個人風格。如果問怎樣幫到學生,她認為是方法的問題,方法有無非順與逆,順者就是你看到哪一個人已經很「易切」,那麼就順著他的興趣去幫,逆著對另一些藐藐嘴的學生,那麼就去挑戰他,超他。「不需要甚麼不甚麼 designer,你只需要是一個Artist 就行了。你做 design 又得,不做design 又得,你要有那個 knowledge,要有判斷力,你要有對自己有信心,要有美學的判斷力,講到底就是你要有看法。」

在掬色老師的個展《改善生存的十項建議》中,她試著拋出了一些看法,又給予一些可能的答案,並不僅是外星人對於茄子或是罐頭蕃茄的看法那麼簡單,當中也包含了一些嘗試在面對死亡面前,愛自己的努力,從而希望愛世界的努力。佈展莫名帶著一點潔白,與安靜,她用了較溫和的語氣來企圖訴說十五年沉寂間沒能訴說的話,以致於,致開幕辭,她當場便流淚了。

「為甚麼上天要她走呢?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我有一些課題需要學習,當她還在的時候我學不到。因為她在的時候,我甚麼都不需要我只是跟她在一起就行了,我沒有覺得創作那麼重要。她病的時候,我轄出去了,甚麼都不要做。她過身之後我更加沒有力量去做。但和她一起的時間我認為我是跟現在很不同,這中間我失了二十磅,以前我還很飽滿、精神的。97 年我做完個展她就開始病,後來有兩年很危險,好像過山車一樣,她身體病到這樣,之後又站起來,居然又無事,那麼我就有兩年狀態稍好一些,零二年我為甚麼會來了澳門,就是她突然好了點,那麼我就跟阿鬼( 黃仁逵) 過來澳門。零四年她沒了,我就一直跌一直跌一直跌,其實到現在仍是。」

生活。創作。 在死亡面前。 生活。創作。

「我depressed 過了,不過我真的很感謝藝術, 要不是我做藝術我已經不在了,我是靠藝術來撐住的。所以當Frank來找我時,我還在想: 我做到嗎?我做到嗎?我做到嗎?這個展覽,到你要做的時候你去翻自己的檔案,才發現原來儲了那麼多東西。我信手就能拿到好多東西出來做,我現在只做了還不足十分之一的東西,即是這樣的展覽我還可以做十個,或是十項建議分成十個展覽。」

「我今早在想,我怎樣下去呢?我要將我的創作做得,更加 ⋯⋯ 更加有體質,更加有我自己的⋯⋯」

然後,她扒一口飯,夾一撮油菜,再喝一口菜乾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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