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貼時代
我喜歡閱讀城市。我在街頭讀任何可以讀的東西:廣告文字和圖像、 手寫告示、標語、塗鴉、髒話、報紙、櫥窗、招牌、廢墟。我有一種信仰,在這些不被人注意、不被人需要的文圖垃圾堆之中,可以找到文學,或者說,它們就是文學,向我披露「正經」或「正常」文學作品不願訴說的城市秘密。
我在台北街頭到處都是的靜思語(「幸福來自平安,平安來自心平氣和」)中看到台北人的壓抑。在「學習只有一次,童年不能重來」、「錢這麼難賺,還是加入公職最好!」的補習班廣告中看到人們對升學及未來的焦慮。雖然大清帝國已經垮了很多年,但是滿街充滿「御」、「璽」、「尊爵」字樣的大型房地產廣告,卻讓人感覺回到了封建時代。
在這一大堆文字雜燴中,我最鍾愛的是那些看似無聊、卻很有地方特色的小細節。我喜歡香港的「通渠」廣告,無論手寫還是以貼紙形式貼在變電箱、電線桿或大門上。我也喜歡花蓮市街的「馬上通」、「包通」、「借現金」貼紙,以及澳門老街那些「天作之合」、「百年好合」、「鸞鳳和鳴」的橫批或對聯。很多時候,這些喜氣洋洋的紙張都泛白、破損了,但依舊頑固地貼在大門口,讓人不禁遐想:這些出嫁的女兒們幸福嗎?她們是否還住在這裡?
在我開始蒐集街上的文字和圖像之前,我最早蒐集的是他人的話語。我在街上、咖啡廳、公車和地鐵上豎起耳朵,一聽到好玩的句子就趕緊抄下來,隔一陣子就把蒐集的字句重新拼貼,做成炒雜碎一樣的詩作。有一次,我在公車上把一個黑人男孩和一個白人女孩的對話整段抄錄下來,回家再看,竟有威爾斯詩人狄 倫 • 湯瑪斯(Dylan Thomas)的風範。
我曾經給波蘭詩壇泰斗塔德烏什 • 魯熱維奇(Tadeusz Różewicz, 1921 -)看我這些以他人話語拼貼而成的詩作。他看 了幾句,笑了,「這不是我的流派嗎?」
魯熱維奇從六零年代開始進行他所謂「垃圾桶」 (śmietnik)的文學實驗,在拼貼這一派雖算不上開山始祖(拼貼手法早在二十世紀初達達主義者就用過),但絕對是其中數一數二的佼佼者。他有如一個拾荒者把生活中的各種元素、流行文化、新聞報導、廣告標語和文學、藝術及哲學的概念結合在一起,用這些資源回收再利用的素材加上自己的觀察、想法,拼出一首首令人拍案叫絕的詩作。
有人也許會問:「如果只是把蒐集來的材料剪剪貼貼、拼拼湊湊,那不是任何人都會嗎?這樣產生出來的作品怎麼能叫詩呢?」確實,拼貼人人可做,但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好。一個好的拼貼家/拾荒者就像古董商或考古學家,要具備辨別素材的眼力,能從一堆垃圾之中挑出可用的、生活的精華(不管是玫瑰還是石頭),然後再把這些素材分門別類,最後以蒙太奇的方式處理它們,讓字句之間產生微妙的對話、連結與互文,讓原本黯淡無光、平凡到令人無感的現實閃閃發光,令人會心一笑、驚奇、沮喪、憤怒――總而言之,讓人再次感受到它們有血有肉的存在。有如波蘭小說家布魯諾 • 舒茲(Bruno Schulz, 1892 – 1942)所說的:「詩―― 它是字與字之間的短路,是古老神話電光火石的重生。」
在魯熱維奇去蕪存菁、重新拼湊的現實中,人們的處境既可笑又有點悲涼。他們把花花綠綠的破布穿在身上,去動物園看自己的近親人猿。他們殺時間,因為「有時間的時候 / 他們就覺得無聊」,他們在電視或電腦上看大海嘯或謀殺案的新聞報導(不忘按讚),彷彿那是某種媒體秀(腎上腺素因此提高)。他們對自己的小孩說:「我根本不想生你/快點閉嘴」一面又不斷在性交中發出尖叫,嚇壞屏風後的小孩。
魯熱維奇的拼貼詩像是某種沒有打馬賽克(台灣電影中對限制級畫面的處理)的馬賽克浮世繪,充滿庸俗、色情、虛偽和暴力,又帶著一種尖銳、超然的諷刺,嘲笑觀看這幅畫的人。
嘲諷(不管是嘲笑他人或自嘲)也是波蘭女詩 人,1996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絲卡(Wisława Szymborska, 1923 – 2012)詩作中不可或缺的元 素。它像是胡椒,把她作品中最精華的味道提了出來,卻不會嗆得人流淚。辛波絲卡的諷刺幽默是點到為止的,她夠誠實,讓讀者看到屍體,但也夠體貼,沒有把白布掀開來,而是選擇「不把最後一句話加上去」。雖然她本身是洞悉世事的預言家卡珊卓,不過卻仁慈地放過讀者,沒有賦予他們看見未來的天賦。
和魯熱維奇一樣,辛波絲卡也喜歡蒐集他人的話語,並且大量從日常生活(而且是它最庸俗、最陳腔濫調的一面:八卦、新聞、廣告、葬禮上的對話)取材。巧的是,除了文學拼貼,辛波絲卡也從事平面藝術的拼貼創作。根據波蘭文學史教授Leonard Neuger 的說法,辛波絲卡在波蘭共產黨執政期間就開始進行明信片拼貼,並且把它們當成節慶賀卡寄給親友。在那個紙張不易取得(因為大部分都成為政府出版品)、剪刀和膠水品質不佳、報章雜誌充滿政治口號、無趣標語的年代,辛波絲卡發揮想像力,以一雙巧手創造出多采多姿、充滿奇想的拼貼,讓收到這些卡片的朋友(以及她自己)能暫時脫離灰色的現實,進入一個自由、溫暖和幽默的國度。
辛波絲卡生前的秘書,現在是辛波絲卡基金會秘書長的米豪•魯辛涅克(Michał Rusinek)這麼說辛波絲卡的拼貼:「在她的拼貼中可以找到和詩作中同樣的主題以及世界觀,兩者都包含非理所當然的元素,從非理所當然的視角看世界。最重要的是諷刺,還有特殊的、有點超現實的幽默感。」在辛波絲卡的拼貼中,我們看到一隻鸚鵡對另一隻鸚鵡說:「性是私人的事。」蒙娜麗莎長出了兔牙,貓咪則有著紅唇皓齒。當然,還有無所不在的黑色幽默:羽毛球拍上打的不是羽球,而是頭顱;掃地掃一掃,結果掃到一顆頭。這些畫面結合了死亡的嚴 肅和生命的荒謬,在令人莞爾之際,也讓觀者有一種驚悚之感。
幽默和驚悚的結合,這幾乎可以概括辛波絲卡的所有創作。就像她喜愛默片時代的滑稽喜劇,她也喜愛將詩或拼貼弄成一場「懸吊在威脅上的歡樂搖擺」。但是,這些喜劇之所以不會流於形式,變成一場僅具娛樂功能的鬧劇,還是歸功於辛波絲卡過人的清醒。她讓人發笑,然而,她的笑話幾乎總是悲傷的。
在辛波絲卡生前最後一本詩集、最後一首完成的詩《地圖》中,辛波絲卡寫道:「我喜歡地圖,因為它們滿口謊言/因為它們不會讓我們看到刺人的真相/因為它們心胸寬大,以善意的幽默/在桌上為我展開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世界」和沉重的現實相較起來,拼貼是輕盈的,詩也是輕盈的。但是,也正是這些輕盈的詩和拼貼,能夠顛覆現實、質疑現實,把現實的重擔從我們肩上稍微卸除,讓我們能夠呼吸。
林蔚昀
1982年生,台北人。亞捷隆大學波蘭文學研究所肄業。多年來致力於華語界推廣波蘭文學,於2013年獲得波蘭文化部頒發波蘭文化功勳獎章,是首位獲得此項殊榮的台灣人。著有 《平平詩集》,譯有《鱷魚街》、《給我的詩:辛波絲 卡詩選1957-2012》、《走路的藝術:魯熱維奇詩選19452008》等作。現於丈夫及兒子居於波蘭克拉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