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身裸體誤闖王墨林《黑洞3》
文/ 川井深一
凡能引發我心中的詩意,便是好戲。在劇場裡,鄙人從不吹毛求疵,但卻也有偏愛。戰爭相關題材,是我刻意避諱的。
我害怕。
我害怕槍淋彈雨。噪音。直升機。坦克車。
害怕被國家體制支解的肉體。害怕殘肢也害怕紅色的血液灑在不知名的泥塵裡。
我更害怕。
再次提及,提及人被拋擲在命運裡頭。聲音無可控制。勇氣無可控制。恐懼無可控制。
2011年11月9日 8:00 澳門牛房倉庫
燈亮。我卻發現自己走進戰爭裡。驚覺這是一場陷阱,但我已經走不出去,我和死亡士兵一 同匍匐前進,背對光,在沒有盡頭的黑暗中。我中毒氣。我在死亡中扭曲。我反抗。我妥協。我挖碉堡。我來不及說再見。死命地挖同一抔土埋葬自己。
我在黑暗中幻變,成為高達《瘋狂小丑》中那廣播電台的一個死亡數字。
扁扁的,血肉模糊的,夾在時間的吐司裡,被路過的人們一口口吃下去。
王墨林選擇了一段靠近你我,卻被視為「過時」的歷史。
我們再度前往歷史事件中,重新講述這一被愛國主義蒙蔽的人群。我們喝酒、尿尿、跨步趕旅遊行程拍照,在這些曾經是活生生的肉體上頭。
他們是博物館,是愛國儀式的一個部分。 同時,他們是被遺忘的博物館,也是被遺忘的愛國儀式。
問題是,愛誰的國?
紀念館前死難者的鞋子堆放成山,尚未編織成地毯的頭髮隨風吶喊。或是把口述舊事變成蠟像,讓痛苦的一刻凝聚在歷史的過路人前。國族想像中被隱蔽的傷害,躲藏在各種儀式與觀光景點之中。雕像、國花、博物館、紀念日……,紀實與虛構,宣揚與隱軼。屠殺他者是一種。打愛國的旗幟,屠殺自家人是一種。人類一直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域,做相同的事,不是嗎?
今天,在劇場裡,三個演員的肢體扭曲,進行著違背人體工學的各種姿態。呼吸急促,環境壓抑,倒臥土中。
死亡的狀態不是重點,推一個人走向死亡的力量才是。但直到今天,群眾仍然對這些在戰爭中扭曲、破洞的肉體充滿巨大的浪漫想像。我們欣賞戰爭新聞、轟炸瞬間,我們參與廟會遊行,為乩童呈現的戰死狀態,為掛在八家將、王爺公身體上的枷鎖、七星鎚屏息。
我們為這些死去的生命喝采,因為他們居然「為了這個簡單到近乎白痴化的世界,付出高貴的生命去愛它」!他們被供奉在文武廟、忠烈祠、王爺府,成為各種被人信仰的奇異神祇,因為是神祇,信眾有必要遺忘他們曾經擁有的高貴生命,才能完成整個信仰儀式。
極度痛苦的肢體表現結束,死者再度站立, 褪去身上全部的衣物,裸身走進光裡。此刻,這不再是開場帶領走向死亡的戰場白光(但也可能是同一道),這道光居然是黑洞裡往無盡之路前 行的死魂唯一的救贖,令我忍不住掩面低泣(就說了我討厭戰爭主題)。
在舞台上裸身,震撼總是會有,不外乎是震懾於演員肌肉線條的美麗,這種演繹法有時會令人覺得多餘,但在《黑洞》,卻令無助與痛苦之感充沛在我的視覺裡。
在面對命運的時候,人類其實是赤裸裸的, 沒有抵抗的可能,也沒有隨身反擊的武器。
原來,拯救從來只存在於想像世界。
劇作者心中也有個柔軟聖地,在尖銳地與這個過度簡化的世界戰鬥的同時,有道光,收藏人類的美善,也收容苦痛。
川井深一 曾獲台北與高雄公車詩文獎、府城文學獎、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作品散見兩岸四地。近期始以川井深一四處撒野,用過剩的青春肉體繃緊過少的肌膚,以近乎裸奔的姿態為生命最後吶喊。